第六十三章 将遇良才
天刚刚亮，三个人就几乎同时醒了过来，火已经熄灭，他们站起身来，互相看了看，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说是醒了过来，其实谁都没有睡着，他们只是各自闭着眼睛想了一夜各自的心事，而又默契地彼此成全了这种心照不宣的伪装。
那罗离开这片废墟，向四周望了望，一边伸了个懒腰，说：“人是死光了，还好破砖烂瓦都还在。”
阿什亚一下子就发觉那罗已经完全摆脱了昨天刚刚到达这里时的所有哀恸，重新回复了他往日的样子，也许掩藏的过程会让他心力交悴，但从他身上，已经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多年来，这个盗贼早已学会了如何掩藏他想要掩藏的东西，并且，也学会了用这个方法来保护自己。
“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以前的花圃，”那罗说，“前面是仆人房，那边是小宴会厅，远处有片最大的废墟是主屋，至于酒窖……”
他说着，又向四周望了望，然后就看到了阿什亚和索伦眼睛里的闪动，他懒洋洋地一笑，说：“我家以前不比卡非曼家小，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家伙，他不过是活下来罢了。”
“早几年的话也许我是你家的奴隶了。”阿什亚说，向前走去。
“真是这样的话我保证你比现在过得好。”那罗漫不经心地说。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在那罗的带领下向前走去，路上不时出现枯骨，那罗毫不在意地把它们踢到一旁去，他的举动似乎使索伦很不舒服，自从到了耶塔拉苏，索伦很明显地不像从前那样冷漠，他们可以感觉到他在继续维持他的冷漠时的力不从心，很多时候，他甚至像是痛苦，在那罗将枯骨踢开的时候，索伦漆黑眼睛里的神情简直像是被踢到的是他自己。
“小的酒窖这里有很多，”那罗说，“但最好的酿酒师的房子在果园那边，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印。”
“酿酒用印做什么？”阿什亚问。
“大的密封酒槽上都会有酿酒师的标记，”那罗说，“一个好的酿酒师在耶塔拉苏是非常受人尊敬的。”
“我们要走多久？”阿什亚又问。
那罗笑了一声，望着这片广大的废墟，说：“现在看来，我家里还真的是够大，用走的恐怕要走上半天。”
阿什亚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四周，说：“战争毁坏的不只是房子啊……”
那罗看着他，忽然一笑，说：“你到底在乎什么呢？看上去你关心很多人，很多事，可是，实际上你什么也并不真正的在意，包括你自己，那到底什么是你在乎的呢？”
阿什亚没有想到那罗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目光一闪，看着他。
“不是么？”那罗懒洋洋地笑着，把胳膊搭在索伦肩上，“我们都是妖灵，战争就足够毁掉我们的生活，可它对你像是也并不那么重要，你在想着的永远都是我们不理解的东西。”
阿什亚微微地一笑，说：“我们一直在努力的互相理解，不是么？”
那罗向索伦眨了眨眼睛，没错，就是这种平静，他可以理解索伦的心如死水，就像他理解自己，然而阿什亚拥有的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平静，不同于索伦的冷漠，也不同于他自己的冷静，阿什亚的平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平静，因为思想始终停留在不知名的某个地方而对尘世中的一切苦难都视而不见，哪怕这些苦难都已经加诸于身也毫不在意。那罗一直想知道的，就是阿什亚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为什么一定要理解他呢？”索伦在这时说，“如果你知道了很多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怎么办？”
那罗看了他一眼，说：“是啊，我为什么要费这些脑子，我们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阿什亚笑出了声，摇了摇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你说，”那罗凑近索伦，“他现在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索伦注视着阿什亚的背影，说，“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罗看了看索伦，然后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起来，说：“我发现你从昨天起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索伦却在心里一沉，他希望安慰那罗，他想要尽一切努力让那罗过的好，是想偿还什么吧，可是，他真的有这个资格么？也许他应该做的是远远地离开阿什亚和那罗，然而，他贪恋他们给予他的温暖，其实，想要帮助他们只是一个借口，让他有一个理由留在他们身边，要安慰谁？他们不会知道，其实，真正得到安慰的是他自己，就像陷入一个甜蜜的梦境，明明知道它的虚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陷落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这里过去的景色美丽迷人，让人留连往返，然而现在，这里有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枯木，焦土，废墟和尸骨，这里和那里并没有不同，如果没有海岸线作为参照，也许根本无法辨别到底前进了多少，或者，究竟有没有前进，是不是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这时他们来到一个长方型的巨大石槽前，因为深陷入地下，还保有比较完整的轮廓，周围全是废墟，石槽里落满砖石瓦块，搀杂着惨白的枯骨。
“就是这儿了，”那罗满意地停住脚步，说，“找吧，也许这些破砖烂瓦里还有几个印。”
“这是酒窖？”阿什亚问。
“开玩笑，这么小够做什么用？”那罗懒洋洋地笑着说，“这是我家的首席酿酒师专用的酒槽，只是让他作为酿酒试验用的，供应全家的酒窖在主屋后面，比这里大十倍。”
“你们每天要喝多少酒啊，”阿什亚向这石槽俯下身来，说，“还有人是清醒的么？”
“是啊，”那罗嘲弄地一笑，说，“每个人都醉醺醺的，根本不知道灾难就要降临。”
阿什亚直起身子看着他，眼睛闪闪的，问：“真的不再喝酒了？”
“酒很贵啊，”那罗漫不经心地说，“在耶塔拉苏之外的大陆，酒都贵得要命，根本买不起。”
不错，阿什亚在心里想，以前，只有在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才能够看到这个盗贼眉宇间一闪即逝的认真，现在，他终于学会了甚至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能够不动声色。
索伦似乎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已经弯下身子在废墟中翻检，他们看到他在遇到每一块枯骨的时候都轻轻地把它们移开，就像捧着的是什么宝贝。
“像是他要找什么印而不是你。”那罗说。
三个人就这样在废墟中寻找了很久，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差不多翻过了石槽边的东西，索伦和阿什亚跳进了石槽中，那罗最后坐倒在地，不干了。
“喂！”他向着石槽里喊，“我看这里不会有了，累死了！”
他说着，抬起手臂抹掉脸上的汗，躺了下去。
“酿酒师们通常把印放在哪里？”阿什亚在石槽里问。
“我怎么知道，”那罗回答，“我又不是酿酒师。”
阿什亚跳上来，也坐下，喘了口气，说：“这样找也不是办法，这里这么乱。”
那罗翻了个身，看着还在石槽里翻检的索伦，说：“好了，他又没有出钱雇你，不用那么卖力气！”
索伦直起身子，咳嗽了很长一阵子才停下来，急促地喘息着，仍旧望着周围。
“找点药治治你自己的病吧，”那罗仰面躺下来，说，“等死也不是这样等法。”
索伦这时也跳上来，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周围无数的废墟，然后他的眼睛骤然一亮，没错，后面的废墟后有个人影一闪，自从昨天晚上起，这个人就一直跟随着他们，只是那罗和阿什亚都没有发觉。
他还没有来得及再想，那罗就站了起来，说：“走吧，别在这里找了，我们还是去酿酒学徒住的地方碰碰运气，也许他们每人都已经给自己偷偷刻了个印想要用一用。”
阿什亚跟上他，索伦跟在他们后面，向后扫了一眼，嘴角轻轻一挑，那个人又跟来了。
那罗带着他们穿过一个长长的回廊废墟，右边是空地，左边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是残缺的矮墙，他们默默地走着，索伦发觉那个人在矮墙后面悄悄跟随着他们，他感觉到一种不大确定的威胁，悄悄活动了一下左手的手腕。
前面是个拐角，那罗走过去，然后阿什亚和索伦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那罗突然向后窜出去，一步就跨过了矮墙，一把把什么东西抓了过来，索伦暗暗吃了一惊。
“好了，”那罗笑嘻嘻地说，“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吧。”
抓在他手里的是一个又小又脏的孩子，有一双灵活的蓝眼睛。
阿什亚稍稍皱了皱眉，看着这个小孩子。
“见了人应该问好，”那罗看着这个孩子，说，“跟了我们一个上午也不打个招呼，真是个没礼貌的孩子。”
索伦心里又是一动，看了看那罗那张笑嘻嘻的脸，这个盗贼的确不简单。
那孩子并不紧张，他也笑嘻嘻地看着那罗，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随随便便就把我抓过来也不打个招呼，你很有礼貌么？”
那罗，阿什亚和索伦禁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那罗忍不住笑起来，说：“好啊，我向你道歉，先生。”
“我接受你的道歉，”孩子笑嘻嘻地说，“不过你这是道歉该有的样子么？”
他脖子后面的衣领还抓在那罗手里。
“哪里，”那罗拎着他跳下来，笑着说，“我只是想请你吃个午饭啊。”
“如果你请得起。”孩子眨了眨眼。
那罗马上明白了，说：“没教养的孩子，怎么能做贼呢？”
听到这里，阿什亚轻轻笑了起来。
“这位先生，”那小孩子马上对他说，“你为什么要笑？不过，顺便说一句，你笑起来倒很好看。”
阿什亚轻笑着走近他，把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一层银光一闪，那孩子感到一阵奇异的感觉，浑身一颤，阿什亚拿开手，走了回去。
“你！”孩子马上就回复了自然，说，“尽管你很好看，也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随便对我想做什么做什么啊！”
阿什亚一笑，对那罗说：“再过几年，他就会赶上你了。”
“多谢。”那罗说。
“看到了什么？”索伦问。
“充满了全部灵魂的痛苦和哀伤。”阿什亚平静地回答，然后他看了索伦一眼，说，“就像你。”
索伦目光一闪，转头看着阿什亚。
阿什亚转过头去，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索伦记起他们从洛恩斯山脉救醒他时，他睁开眼睛，看到的阿什亚那只刚刚离开他的额头的手，他冷冷地笑了笑，说：“接近你们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情。”
“很多人都这样想。”阿什亚微笑着回答，并不以为意。
“你当然是在闲逛你的，并没有跟着我们了？”那罗对那孩子说。
“很对。”孩子依旧笑嘻嘻地回答。
“既然是闲逛，就更当然没有人指使了？”那罗接着说。
“很对。”孩子点头。
“好吧，”那罗悠闲地倚在矮墙上，说，“是本地人？”
“对。”孩子回答。
自从遇到这个孩子，那罗就开始说和他一样的耶塔拉苏语言，阿什亚饶有兴趣地注意到索伦显然也懂得这种语言。
“和我一样。”那罗一笑，接着问，“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呢？”
“死光了。”孩子干脆地回答。
“也和我一样！”那罗又一笑，说，“那你自己呢？”
孩子稍稍一怔，说：“我当然活得好好的。”
“怎么可能？”那罗装做吃惊的说，“你怎么能什么都和我一样，总得有点什么不一样吧？”
孩子刚要说话，那罗就又接着说：“不行，我决定这一点你一定不能和我一样！”
他说着，利落地拔出匕首划向孩子的喉咙。
“喂！”孩子叫起来，“你们想见我爷爷吗？”
“哦？”那罗停下手，锋利的刀刃正好刚刚触到孩子的皮肤，孩子急促地喘息着。
“你有个爷爷？”那罗说，“为什么不早说，这就和我不一样了嘛。”
“我事先说好，”孩子说，“我可不是怕你，本来就是爷爷要我来瞧瞧你们的。”
“爷爷还叫你顺便把今后三天的早中晚餐解决，是不是？”那罗笑着问。
“这个……”孩子狡猾地一笑，说，“这个是我临时决定的。”
那罗转向阿什亚和索伦，笑嘻嘻地说：“这里有四个人，我想，不管听谁的，都会去做这个客吧？”
阿什亚不置可否地笑着。
“走吧。”索伦说。
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说这句话时用的正是耶塔拉苏的语言。
那罗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一动，看向阿什亚，这个浮灵脸上却仍旧是那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孩子已经向前面走去，那罗没再多想，跟了过去。
阿什亚走到索伦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会碰巧也来到了你的故乡吧？”
索伦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疑惑地看着阿什亚。
“耶塔拉苏的语言和博萨瓦的语言……”阿什亚说。
没等他说完，索伦就马上意识到自己用的是耶塔拉苏的语言，他顿了顿，说：“我……以前到过耶塔拉苏……”
“就是说你不是耶塔拉苏人了？”阿什亚说。
索伦淡漠地笑了笑，说：“飘族人没有故乡，整个冥界都是我们的故乡。”
阿什亚看着他，说：“虽然也听人讲过，但这是我第一次亲身到冥界里来，目前为止我得到的经验是，飘族其实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族类。”
索伦只是极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个孩子灵活地在废墟之间穿梭，他是个看上去最多不会超过十岁的瘦弱的孩子，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和他裸露在褴褛的衣衫外面的皮肤一样都看不出它们原本是什么颜色。他的衣服是用各种碎布和破旧衣服拼起来的，光着的脚上套着粗糙的草鞋，尽管如此，他看上去仍旧精力充沛，灵巧敏捷，并且，显然已经十分习惯这里的废墟和尸骨。
“瞧瞧，”那罗一边走一边说，“我现在简直要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了，看上去现在他比我对这里还要熟悉。”
孩子带着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低地前，这里也和其他地方一样遍布白骨，但是，在低地的东南部有一小片略显平整的土地，没有碎砖乱石，也没有残缺的白骨。
那罗站在这块广袤的盆地前，默默地注视着这里干裂的土地和遍布的尸骨，不再有烟波浩淼，水气氤氲，不再有青堤绿岸，姹紫嫣红，咖坦大湖，现在，它不再是曾经风光无限的耶塔拉苏第一大湖，现在，它是耶塔拉苏上最大的一个敛葬场。
三个人跟着孩子顺着缓坡滑下去，然后就看到在旁边的岩壁上有几个简陋的岩洞，一个洞口堆着一些枯枝，残留有烧火的痕迹，在另一边放着一个破口的石槽，里面有浅浅的飘浮着尘灰的水。
这里，是迄今为止他们在这块墓场般的大陆上所见到的唯一一个似乎有着生命的迹象的地方。
“来吧，”孩子对他们招了招手，“这里就是我的家。”
在他那张肮脏的小脸上，此时充满的是同样一种愉快的神情，就好象他仍旧在往日的那个天堂里，正要走进鲜花环绕的家，回到他的父母早已等候在家里的怀抱中。(江湖野史移动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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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罗离开这片废墟，向四周望了望，一边伸了个懒腰，说：“人是死光了，还好破砖烂瓦都还在。”
阿什亚一下子就发觉那罗已经完全摆脱了昨天刚刚到达这里时的所有哀恸，重新回复了他往日的样子，也许掩藏的过程会让他心力交悴，但从他身上，已经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多年来，这个盗贼早已学会了如何掩藏他想要掩藏的东西，并且，也学会了用这个方法来保护自己。
“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以前的花圃，”那罗说，“前面是仆人房，那边是小宴会厅，远处有片最大的废墟是主屋，至于酒窖……”
他说着，又向四周望了望，然后就看到了阿什亚和索伦眼睛里的闪动，他懒洋洋地一笑，说：“我家以前不比卡非曼家小，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家伙，他不过是活下来罢了。”
“早几年的话也许我是你家的奴隶了。”阿什亚说，向前走去。
“真是这样的话我保证你比现在过得好。”那罗漫不经心地说。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在那罗的带领下向前走去，路上不时出现枯骨，那罗毫不在意地把它们踢到一旁去，他的举动似乎使索伦很不舒服，自从到了耶塔拉苏，索伦很明显地不像从前那样冷漠，他们可以感觉到他在继续维持他的冷漠时的力不从心，很多时候，他甚至像是痛苦，在那罗将枯骨踢开的时候，索伦漆黑眼睛里的神情简直像是被踢到的是他自己。
“小的酒窖这里有很多，”那罗说，“但最好的酿酒师的房子在果园那边，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印。”
“酿酒用印做什么？”阿什亚问。
“大的密封酒槽上都会有酿酒师的标记，”那罗说，“一个好的酿酒师在耶塔拉苏是非常受人尊敬的。”
“我们要走多久？”阿什亚又问。
那罗笑了一声，望着这片广大的废墟，说：“现在看来，我家里还真的是够大，用走的恐怕要走上半天。”
阿什亚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四周，说：“战争毁坏的不只是房子啊……”
那罗看着他，忽然一笑，说：“你到底在乎什么呢？看上去你关心很多人，很多事，可是，实际上你什么也并不真正的在意，包括你自己，那到底什么是你在乎的呢？”
阿什亚没有想到那罗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目光一闪，看着他。
“不是么？”那罗懒洋洋地笑着，把胳膊搭在索伦肩上，“我们都是妖灵，战争就足够毁掉我们的生活，可它对你像是也并不那么重要，你在想着的永远都是我们不理解的东西。”
阿什亚微微地一笑，说：“我们一直在努力的互相理解，不是么？”
那罗向索伦眨了眨眼睛，没错，就是这种平静，他可以理解索伦的心如死水，就像他理解自己，然而阿什亚拥有的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平静，不同于索伦的冷漠，也不同于他自己的冷静，阿什亚的平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平静，因为思想始终停留在不知名的某个地方而对尘世中的一切苦难都视而不见，哪怕这些苦难都已经加诸于身也毫不在意。那罗一直想知道的，就是阿什亚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为什么一定要理解他呢？”索伦在这时说，“如果你知道了很多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怎么办？”
那罗看了他一眼，说：“是啊，我为什么要费这些脑子，我们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阿什亚笑出了声，摇了摇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你说，”那罗凑近索伦，“他现在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索伦注视着阿什亚的背影，说，“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罗看了看索伦，然后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起来，说：“我发现你从昨天起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索伦却在心里一沉，他希望安慰那罗，他想要尽一切努力让那罗过的好，是想偿还什么吧，可是，他真的有这个资格么？也许他应该做的是远远地离开阿什亚和那罗，然而，他贪恋他们给予他的温暖，其实，想要帮助他们只是一个借口，让他有一个理由留在他们身边，要安慰谁？他们不会知道，其实，真正得到安慰的是他自己，就像陷入一个甜蜜的梦境，明明知道它的虚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陷落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这里过去的景色美丽迷人，让人留连往返，然而现在，这里有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枯木，焦土，废墟和尸骨，这里和那里并没有不同，如果没有海岸线作为参照，也许根本无法辨别到底前进了多少，或者，究竟有没有前进，是不是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这时他们来到一个长方型的巨大石槽前，因为深陷入地下，还保有比较完整的轮廓，周围全是废墟，石槽里落满砖石瓦块，搀杂着惨白的枯骨。
“就是这儿了，”那罗满意地停住脚步，说，“找吧，也许这些破砖烂瓦里还有几个印。”
“这是酒窖？”阿什亚问。
“开玩笑，这么小够做什么用？”那罗懒洋洋地笑着说，“这是我家的首席酿酒师专用的酒槽，只是让他作为酿酒试验用的，供应全家的酒窖在主屋后面，比这里大十倍。”
“你们每天要喝多少酒啊，”阿什亚向这石槽俯下身来，说，“还有人是清醒的么？”
“是啊，”那罗嘲弄地一笑，说，“每个人都醉醺醺的，根本不知道灾难就要降临。”
阿什亚直起身子看着他，眼睛闪闪的，问：“真的不再喝酒了？”
“酒很贵啊，”那罗漫不经心地说，“在耶塔拉苏之外的大陆，酒都贵得要命，根本买不起。”
不错，阿什亚在心里想，以前，只有在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才能够看到这个盗贼眉宇间一闪即逝的认真，现在，他终于学会了甚至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能够不动声色。
索伦似乎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已经弯下身子在废墟中翻检，他们看到他在遇到每一块枯骨的时候都轻轻地把它们移开，就像捧着的是什么宝贝。
“像是他要找什么印而不是你。”那罗说。
三个人就这样在废墟中寻找了很久，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差不多翻过了石槽边的东西，索伦和阿什亚跳进了石槽中，那罗最后坐倒在地，不干了。
“喂！”他向着石槽里喊，“我看这里不会有了，累死了！”
他说着，抬起手臂抹掉脸上的汗，躺了下去。
“酿酒师们通常把印放在哪里？”阿什亚在石槽里问。
“我怎么知道，”那罗回答，“我又不是酿酒师。”
阿什亚跳上来，也坐下，喘了口气，说：“这样找也不是办法，这里这么乱。”
那罗翻了个身，看着还在石槽里翻检的索伦，说：“好了，他又没有出钱雇你，不用那么卖力气！”
索伦直起身子，咳嗽了很长一阵子才停下来，急促地喘息着，仍旧望着周围。
“找点药治治你自己的病吧，”那罗仰面躺下来，说，“等死也不是这样等法。”
索伦这时也跳上来，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周围无数的废墟，然后他的眼睛骤然一亮，没错，后面的废墟后有个人影一闪，自从昨天晚上起，这个人就一直跟随着他们，只是那罗和阿什亚都没有发觉。
他还没有来得及再想，那罗就站了起来，说：“走吧，别在这里找了，我们还是去酿酒学徒住的地方碰碰运气，也许他们每人都已经给自己偷偷刻了个印想要用一用。”
阿什亚跟上他，索伦跟在他们后面，向后扫了一眼，嘴角轻轻一挑，那个人又跟来了。
那罗带着他们穿过一个长长的回廊废墟，右边是空地，左边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是残缺的矮墙，他们默默地走着，索伦发觉那个人在矮墙后面悄悄跟随着他们，他感觉到一种不大确定的威胁，悄悄活动了一下左手的手腕。
前面是个拐角，那罗走过去，然后阿什亚和索伦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那罗突然向后窜出去，一步就跨过了矮墙，一把把什么东西抓了过来，索伦暗暗吃了一惊。
“好了，”那罗笑嘻嘻地说，“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吧。”
抓在他手里的是一个又小又脏的孩子，有一双灵活的蓝眼睛。
阿什亚稍稍皱了皱眉，看着这个小孩子。
“见了人应该问好，”那罗看着这个孩子，说，“跟了我们一个上午也不打个招呼，真是个没礼貌的孩子。”
索伦心里又是一动，看了看那罗那张笑嘻嘻的脸，这个盗贼的确不简单。
那孩子并不紧张，他也笑嘻嘻地看着那罗，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随随便便就把我抓过来也不打个招呼，你很有礼貌么？”
那罗，阿什亚和索伦禁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那罗忍不住笑起来，说：“好啊，我向你道歉，先生。”
“我接受你的道歉，”孩子笑嘻嘻地说，“不过你这是道歉该有的样子么？”
他脖子后面的衣领还抓在那罗手里。
“哪里，”那罗拎着他跳下来，笑着说，“我只是想请你吃个午饭啊。”
“如果你请得起。”孩子眨了眨眼。
那罗马上明白了，说：“没教养的孩子，怎么能做贼呢？”
听到这里，阿什亚轻轻笑了起来。
“这位先生，”那小孩子马上对他说，“你为什么要笑？不过，顺便说一句，你笑起来倒很好看。”
阿什亚轻笑着走近他，把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一层银光一闪，那孩子感到一阵奇异的感觉，浑身一颤，阿什亚拿开手，走了回去。
“你！”孩子马上就回复了自然，说，“尽管你很好看，也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随便对我想做什么做什么啊！”
阿什亚一笑，对那罗说：“再过几年，他就会赶上你了。”
“多谢。”那罗说。
“看到了什么？”索伦问。
“充满了全部灵魂的痛苦和哀伤。”阿什亚平静地回答，然后他看了索伦一眼，说，“就像你。”
索伦目光一闪，转头看着阿什亚。
阿什亚转过头去，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索伦记起他们从洛恩斯山脉救醒他时，他睁开眼睛，看到的阿什亚那只刚刚离开他的额头的手，他冷冷地笑了笑，说：“接近你们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情。”
“很多人都这样想。”阿什亚微笑着回答，并不以为意。
“你当然是在闲逛你的，并没有跟着我们了？”那罗对那孩子说。
“很对。”孩子依旧笑嘻嘻地回答。
“既然是闲逛，就更当然没有人指使了？”那罗接着说。
“很对。”孩子点头。
“好吧，”那罗悠闲地倚在矮墙上，说，“是本地人？”
“对。”孩子回答。
自从遇到这个孩子，那罗就开始说和他一样的耶塔拉苏语言，阿什亚饶有兴趣地注意到索伦显然也懂得这种语言。
“和我一样。”那罗一笑，接着问，“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呢？”
“死光了。”孩子干脆地回答。
“也和我一样！”那罗又一笑，说，“那你自己呢？”
孩子稍稍一怔，说：“我当然活得好好的。”
“怎么可能？”那罗装做吃惊的说，“你怎么能什么都和我一样，总得有点什么不一样吧？”
孩子刚要说话，那罗就又接着说：“不行，我决定这一点你一定不能和我一样！”
他说着，利落地拔出匕首划向孩子的喉咙。
“喂！”孩子叫起来，“你们想见我爷爷吗？”
“哦？”那罗停下手，锋利的刀刃正好刚刚触到孩子的皮肤，孩子急促地喘息着。
“你有个爷爷？”那罗说，“为什么不早说，这就和我不一样了嘛。”
“我事先说好，”孩子说，“我可不是怕你，本来就是爷爷要我来瞧瞧你们的。”
“爷爷还叫你顺便把今后三天的早中晚餐解决，是不是？”那罗笑着问。
“这个……”孩子狡猾地一笑，说，“这个是我临时决定的。”
那罗转向阿什亚和索伦，笑嘻嘻地说：“这里有四个人，我想，不管听谁的，都会去做这个客吧？”
阿什亚不置可否地笑着。
“走吧。”索伦说。
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说这句话时用的正是耶塔拉苏的语言。
那罗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一动，看向阿什亚，这个浮灵脸上却仍旧是那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孩子已经向前面走去，那罗没再多想，跟了过去。
阿什亚走到索伦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会碰巧也来到了你的故乡吧？”
索伦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疑惑地看着阿什亚。
“耶塔拉苏的语言和博萨瓦的语言……”阿什亚说。
没等他说完，索伦就马上意识到自己用的是耶塔拉苏的语言，他顿了顿，说：“我……以前到过耶塔拉苏……”
“就是说你不是耶塔拉苏人了？”阿什亚说。
索伦淡漠地笑了笑，说：“飘族人没有故乡，整个冥界都是我们的故乡。”
阿什亚看着他，说：“虽然也听人讲过，但这是我第一次亲身到冥界里来，目前为止我得到的经验是，飘族其实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族类。”
索伦只是极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个孩子灵活地在废墟之间穿梭，他是个看上去最多不会超过十岁的瘦弱的孩子，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和他裸露在褴褛的衣衫外面的皮肤一样都看不出它们原本是什么颜色。他的衣服是用各种碎布和破旧衣服拼起来的，光着的脚上套着粗糙的草鞋，尽管如此，他看上去仍旧精力充沛，灵巧敏捷，并且，显然已经十分习惯这里的废墟和尸骨。
“瞧瞧，”那罗一边走一边说，“我现在简直要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了，看上去现在他比我对这里还要熟悉。”
孩子带着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低地前，这里也和其他地方一样遍布白骨，但是，在低地的东南部有一小片略显平整的土地，没有碎砖乱石，也没有残缺的白骨。
那罗站在这块广袤的盆地前，默默地注视着这里干裂的土地和遍布的尸骨，不再有烟波浩淼，水气氤氲，不再有青堤绿岸，姹紫嫣红，咖坦大湖，现在，它不再是曾经风光无限的耶塔拉苏第一大湖，现在，它是耶塔拉苏上最大的一个敛葬场。
三个人跟着孩子顺着缓坡滑下去，然后就看到在旁边的岩壁上有几个简陋的岩洞，一个洞口堆着一些枯枝，残留有烧火的痕迹，在另一边放着一个破口的石槽，里面有浅浅的飘浮着尘灰的水。
这里，是迄今为止他们在这块墓场般的大陆上所见到的唯一一个似乎有着生命的迹象的地方。
“来吧，”孩子对他们招了招手，“这里就是我的家。”
在他那张肮脏的小脸上，此时充满的是同样一种愉快的神情，就好象他仍旧在往日的那个天堂里，正要走进鲜花环绕的家，回到他的父母早已等候在家里的怀抱中。(江湖野史移动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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